1959到1961年中国的大饥荒,约1500到3000万人死亡。当年的甘肃夹边沟劳改营,许多知识分子被送到这里。在大饥荒中许多人饿死,面对死去的人,大家都没有力气埋葬。树皮被吃光,一些人吃其他人尸体。
这是口述历史纪录片死灵魂,我在这里简要记录幸存的两位基督徒的口述。
谷惠民
我之前是老师,教工程制图的,我问了一个冬天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进到劳改营的。我们在劳改营里都不敢互相问对方为什么进来的。大家都不知道,那里面的小队长厉害着呢,严禁相互串供。
我们是有信仰的人,李景沆知道吧,我们是一样的。咱管不了,叫"主"管吧。我其实很平凡,也没受什么罪。就是我的脚和手都冻得崩开,绷带都绑不住,被李景沆用针线直接缝好的。在劳改营,哭都没地方哭去,每天死几个,每天死几个,屋里面就14个人,天天两三个,不下雪没事,如果小雪或者大雪,一下子就是三四个,四五个。我死过三回,是被好心人喂一点甜萝卜糖救活的。那些死的人,都是安静地死去。
一个馒头有人舍不得吃,到了晚上偷偷来找我,说给你一点,我就把头蒙住,悄悄地吃,这个馒头给了我20多天生命。最后终于能离开,陈约我一起走时,我的衣服都叫人偷完了,只能去找死人身上的衣服,那些衣服是国家发的。当时车上大家都是躺着的,车到酒泉就死了好几个,如果能喂一口饭就能活了。我当时还挺清醒的,但后来上火车,人一拥挤我也就晕过去了,等我醒来,两只脚的鞋都没有了。当时是一月,我赶紧喊谁有鞋,后来一个人给我一只布鞋,一个人给我一只皮鞋。
我那时候按国家规定,工资79.5,但是天水那个地方,只按70算,还只发一半。我那时候去劳改营,只拿了3块钱,3块钱在那里待了3年。可以说死人把活人救了,要不是死那么多人,可能还回不来。
黄色的沙尘暴,你可能没见过,有时候还有黑色的,整个天都黑了,那一次就死了两个人,沙尘把人埋了。感谢主,没叫我死了。
李景沆
57年反右,56年我们教堂有公安局的人,每礼拜来给我们示威。冬天的时候,里面一个河南牧师叫马红珍,跟我说:李老师,现在我们大家要赶快集体祷告,若不祷告,我们过节都不平安。我们现在都没人敢信,没人敢祷告了。全教会一百多人,只有我和教士两个人还敢来。每天凌晨4点开始,祷告3天。为什么半夜,怕公安局的人,受监视。第一天平安过去了,我从东关路走到教堂,早晨6点钟结束祷告回家。第二天,教士给我说,教会这两天魔鬼闹事,门和窗户半夜都会打开。我问你害怕吗,他说怕什么,靠上帝就不害怕。第三天,我带着一点恐惧的心到教会,刚跪下来,离我不远的一个小门,卡拉卡拉响,我以为是后院的小孩故意听我们的祷告,然后向政府报告,因此我起来跑出去准备抓那个小孩。门一开,以为他跑掉了,前后院子,草地都没有人。我以为是风,但是没有风,树叶都不动,我一下子想会不会是魔鬼。我赶快跑回房子,我就祷告,正祷告,我抬头看外面有什么情况。结果一抬头,看见树的中间爆发了一颗火弹,我以为是魏牧师的手电光,但是这个是爆炸开的,脑子还没反应过来。我跪的地方是长方型,突然从天花板,那时候天花板是纸做的,那时候从天的光芒一下子照向了全地,那个电光就像是云中的闪电,那光里没有一点尘埃。一下子我扑到在地,我趴在地下,荣耀归主名,复活的基督救我!那时候我30多岁,爬到门前祷告。那时候我听到外面的柳叶都问我,李老师,你好着没有?我说好着呢。
后来马教士问我,你早上为什么喊?我说我看见了一道光,一道大光落在地上,照亮整个屋子。他说他没有看见,但是他当时也没有问。事情过去以后,我莫名其妙,我不懂,问所有人,他们也不懂。我后来想,绝不是闪电,否则一切不会完好无损。是不是上帝,我不懂。后来从夹边沟回来,我懂了,红光是魔鬼闹事,白光是上帝之光。当年是主知道我要被劳改,是要增加我的信心,我后来才懂。
当时我是不被世界欢迎和喜悦的人,但是我当时想,一方面服从党的组织,一方面敬畏上帝,对国家民族有益处,这是我当时的想法。我带着高中课,拿着初中老师工作,任何运动都是被批斗的对象,从1950到1978年,我一直是批斗和再教育的对象。但我坚决信奉上帝,越改造我越好好工作,信仰方面,越改造,更要坚强。
我身体当时在劳改营已经垮到什么程度呢,每天晚上我都遗精。这个男子身体弱到那个程度,就是统治不住自己的身体,死亡已经快要到来了。我走起来头晕,觉得活不下去了,我说上帝,你叫我来,我明天睡在工地里,叫别人踩,叫别人打。我愿意被人打被人骂,我说上帝啊,明天我不动了,由你安排,我给上帝哭起来了,我说上帝,明天看你。你对我怎么安排,我怎么顺服。第二天早晨,队长给了我四两油饼,向我喊,李景沆,到木工组去!到木工组去,是上帝的恩赐,天开了。木工组可以吃得好些,有睡觉的地方,我觉得活了。我就跪在床上祷告,天父,给我一节圣经,我打开圣经一看,说要顺服。
原来我是做棺材的,后来没有棺材了,被子一包就放进去了。
有一次我在那里哼圣歌,有一个小伙子跑过来,说老李你唱的是教会歌曲。我问他哪里人,他说是南京人,27岁,南京大学历史系,他说人很难想象,今天人能走到这个地步。刚刚还没来得及说话,干部来了,走走走,不许说话!等到晚上,听到别人喊着不许动不许动,我抬头一看,他全身赤裸,没有一件内衣,被带出去了。
第二天早晨,我听人说,5个人,一个人压着一个人,一共5个,每个人身上插一个木杆子,写的名字,哦我一看是教会名字。我一看就知道是弟兄,他是南京人。
很多人没有吃的,晚上也没有地方睡觉的,去了以后才开始挖地窝子,挖一个坑用来睡觉。这里面的困难太多了。我直到现在不知道我当时住的是哪一站。
我旁边睡下一个人,我给他身上盖被子,没人给他饭,没人给他住的地方。他在那里哼哼了三天,就死了。是因为那里给上面报的名单,他没有在名单上,所以没有他的饭。因为那个屋子里再没有更多睡觉的地方,20个男的,干部也不检查,送饭的人也不管,他哭了三天就死了,40岁没有结婚,大家都开他玩笑,他也是个干部。
那天晚上我爬上地窝子,我给上帝祷告,我说主啊,旧约时代有神迹,旧约时代有神迹,今天新约时代,我还要向上帝要神迹,我就要神迹!我说有个兔子从外面跑到我家里来,我把兔子一抓,当时除过兔子以外,再没有野物。我一想兔子5分钟还是半小时来,但半小时我等不了,风太大了,我穿的是一个布。
我说主啊,如果有兔子向我跑来,三只鸟从我头上飞过。我一抬头,确确实实三只鸟,真正的三只就跌到我面前,它的那个动作我记得非常清楚。我越看越觉得真实,我心里想夏天都不可能有鸟,冬天哪里有鸟呢。但是我没有智慧去抓,我就在那里看着鸟。一般人可能不懂,我就懂了,我说上帝,我犯罪了。
为什么犯罪,因为兔子要是来,第一我没有刀,第二我没有煮的地方。就算有,我那时候一吃肯定死,因为那时候饥饿太久,一吃得多人就会死。我那时候就明白了,是上帝在开玩笑,因此鸟还在那里,我没有抓就回去了。
这个事情别人不可能相信,相信也好,不相信也好。不能说不相信就没有我李景沆了。这是我第一次说这个事情。
第二件事情,我的妻子回去以后。本来我每天晚上都是平安睡觉。我说主啊,睡在你的施恩宝座前。但那一晚一直睡不着。有一个声音给我说,三支箭不能折断。我不知道是什么。一整夜,迷迷糊糊没睡着。
我起来一下床,头昏了,赶紧睡下。干部骂完我,我的床前的小罐子被人拿走了。我意识慢慢清楚了,撒旦和我争战。我祷告,荣耀归主名,复活的基督救我。有个声音说,地狱里面可怕得很。我说,地狱是你的,我今天在乐园里面,与你无关。当然我看不见撒旦,我就一直喊,喊了很久,脑子更清楚了,一个声音说,你起来,你妻子给你送来的油、面粉撒掉,它不能救你的命。我说撒旦,油是我父亲的血,面粉是全家饥饿攒出来的,我一说就更清醒。我就念圣经,头带上救恩的头盔,把真理当作束腰,手执圣灵的宝剑,奉耶稣基督名使魔鬼退去!我就晕过去了。
一直到晚间,“老李起来吃饭”,一碗面汤。一个声音说,你喝了就把你撑死。我说撒旦,我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,喝完后,一生没有睡过那么平安的夜。
最后一个大汽车,能装20人,只有一个领导下来说,再过两三天大米白面就到了。干部上车走了,又有人来开始给我们打针,这就是抢救人命运动的开始。那时候我们那么大的地窝子,活着的只剩两个人了。夹边沟最后活了多少人,那没人知道,我也不知道。最后回去的车只坐了两个人。
我听说天水市去了238人,回来了21人,十分之一不到。这还是好的,西和县的6个知识分子,一个也没回来。天水高级示范的教师一共11人,回来了我一个人。如果不是上帝怜悯我,连我也没有。没回来的太多了,百分之百的死亡。回来的都是什么人,做饭的,抬死人的,灶房的,看马车的,偷跑的。除了这些,基本没有人能回来。
我说主啊,那一天晚上,我说为什么这样困难,这里就是主给我的启示。哎呀妙得很,妙得很!主直接给我说话呢。